桑落酒,元恪一时也恍惚起来。
那年,他从悬瓠朝见父皇回来,迫不及待地前往中宫,与幽皇后说了许久的话。她一直含笑听着,间或发问。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忽然问:“恪儿,你是否饿了?”他怔了一下。她亲自捧了桑落酒,微笑道:“每年都要酿的,不知夏天这一坛滋味如何?”微微也有一丝惆怅,滑过她眉尖,元恪几乎就在那一刻确定,桑落酒中凝结了她的一些回忆,青春恣意的回忆。
元恪记得自己最初有些犹豫,那酒却是清澈的一泊,盛在白瓷碗中。父皇平日对他的饮食起居规矩甚严,但幽皇后说:“你也不小了,喝一些也无妨。”他这才轻蹙眉头,送酒入口。她掩着口,轻轻地笑了起来。手绢遮住娇口丹朱,眉眼盈盈地望着他。
他似犹豫了一下,才问:“酿酒之法,请母后赐教。”她笑了:“你何必问,你若喜欢,我这里取之不尽。”他那时笑得无邪:“难道一直麻烦母后么?”她笑道:“那么,将来我告诉你的太子妃去。”元恪微带羞涩地笑了。
他是在登基之后才大婚的,娶的正是于氏。他刻意忽略了于烈为侄女备选入宫而造的声势,因为他很早就决定了要立于氏,因为幽皇后曾对他说:“于烈将军的侄女,听说端淑静雅。你会喜欢么?”
他真的将于氏从贵人加封为皇后,心中却是有些遗憾的。于皇后温婉,她不会轻颦巧笑,亦并非妙解音律,对于汉学,则更是生疏得很了。
幽皇后并不是这样的。这是元恪潜意识里的想法。他为此而惊惶、不安,然而,他依然感到遗憾。
他一直尊敬于皇后以及她的家族。她后来生了皇子元昌,这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儿子。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在他心中,永远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有时陷入沉思,于皇后悄然走近,他会如陌生人一般看着她,是戒备的眼光。
后来,高氏入宫了。那是他的表妹。他心里觉得很亲切。人说她长得像他的生母。他却不敢确定。生母去世的时候,他有记忆,在后来的岁月里回忆起来,亦有痛彻心扉之感。但他确实不记得生母的模样了。在他幼年的记忆里,她很美,然而她的美,以及她给予他的温柔与关怀,却都是模糊的。
他是内向而有些卑怯的孩子。他记得冯贵人那一身飘逸的汉家衣衫,带着些活泼泼的生气。他记得很深。他一直是被疏忽的孩子,他的父皇重视作为储君的长子,而他的母亲则更疼爱幼小的弟妹。他在孤独的岁月里,开始读汉家经典。即使即位之后,他为臣下讲解经文,是那样的从容蕴藉,他仍然会不经意地想起当时的冯昭仪,纤指轻点书行,温言软语为他解释的模样。
他一直不明白幽皇后何以行巫蛊之术。那时,父皇禁止他去中宫朝见皇后,忽有一日,却唤他到跟前,问他:“你真的敬爱你的母后么?”他怯怯地点头。孝文帝定神看了他片刻,叹息道:“那么,你去见她吧,将这瓶药带给她。”元恪后来才知道,常夫人来过,鞭笞了幽皇后。他面对幽皇后时,却将那瓶药塞进了袖口,仿佛什么也不明白。父皇意欲让他带给幽皇后的耻辱,他私自藏下了。因为他分明窥见了她眼中的无奈和痛苦。他不忍心。他那时已是初长成的少年,他想庇护那曾经爱护他的女子。
他一直刻意回避着那种惨烈的结局,父皇赐死了母后,而与她合葬。他知道这其中暗藏着他永远也不能窥知的曲折。
他的舅父高肇曾经说起元勰未曾带他们进见先皇的事,元恪默然无语,他只是想,叔父能有什么私心呢?
他早已不复当年的真纯。于权力的孜孜计较中,他亦不是那么倚重他的叔父了。是第一次,他宣布亲政,并且免去了元勰的官职。不过那时,他心里并不疏远元勰。当他再次起用元勰时,才纯粹是为政治作打算。
而数年后,极偶然的一次,在太庙祭先皇的时候,他在偏殿休憩,偶然瞥见叔父独立于中庭,低徊不已。不知生了怎样的心思,他悄然走近,刻意将脚步放得轻而缓。元恪一直是敏感的,当他看见叔父手中那似曾相识的穗子时,心中已咯噔一声。定睛去看,他终于在猝然而至的痛苦和愤怒中,有了大彻大悟的失落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想起巫蛊,想起赐死之诏;他想起幽皇后曾对他说,你能够倚仗的,只有六皇叔;他想起叔王拒绝带他的舅舅进见皇帝;他想起父皇死后,是叔王传诏,送毒酒给幽皇后;他想起他父皇允许叔王引退的手诏,莫非这是含蓄的暗示?
不久,于皇后失宠了,他刻意冷落了她。然后,她忽然去世了。他隐约是猜得到的,从高英桀骜的目光中。但他不问,什么都不问,仿佛不闻不问就是最大的发泄。他恨元勰,恨他的声名,恨他无懈可击的言行,恨他华美而严谨的人生……
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但他仍然疑惑。而心里头千回百转,却从来都不敢求证。而他优柔的秉性,又一再放任自己陷入这种混乱的思绪。
他要立高英作皇后。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她。但她的娇嗔,她的妩媚,以及她恣意轻笑着吟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