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无宁日,我一字一句地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可是我还是我,并没有变成赫尔岑。同样我从四十年代起就翻译屠格涅夫的校旱,译来译去,到一九七四年才放手,是不是我就变成了屠格涅夫呢?没有,没有!但是我不能说我不曾受到他们的影响。这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即使这就是“潜移默化”,但别人的影响,书本的影响,也还是像食物一样要经过我咀嚼以后消化了才会被接受。不用怕文学作品横冲直闯,它们总得经过三道关口: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会随便读到一部作品就全盘接受,因为他头脑空空,装得下许多东西。但这种人是少有的。那么把一切罪名都推到一部作品身上,未免有点不公平吧。
前些时候有人不满意《伤痕》一类的校旱,称之为“伤痕文学”,说是这类揭自己疮疤的作品让人看见我们自己的缺点,损害了国家的名誉。杨振宁教授也曾同我谈过这个问题。那天他来访问,我讲起我在第二十三篇《随想》中阐明的那种想法:“每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把祖国建设成人间乐园。”他说,他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海外华人都热爱祖国。他又说他们从伤痕文学中看到祖国的缺点,有点担心。他的意思很明显,有病就得医治,治好了便是恢复健康。我说未治好的伤痕比所谓伤痕文学更厉害,更可怕,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不能讳疾忌医。
但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只要掩住伤痕不讲,伤痕便可不医自愈,因此不怪自己生疮,却怪别人乱说乱讲。在他们对着一部作品准备拉弦发箭的时候,忽然把文学的作用提得很高。然而一位写了二十多年校旱、接着又编写《中国服装史》二十年的老作家到今天还是老两口共用一张小书桌,连一间工作室也没有,在这里文学的作用又大大地降低了。
为什么呢?在精通文学的人看来,可能非常简单,从来就是这样。但在不懂文学的我却越想越糊涂了。对我来说,文学的路就是探索的路。我还要探索下去。五十几年的探索告诉我: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也用不着因为没有给读者指出一条明确的路感到遗憾了。
二月十五日
⊙━ 海岸线文学:好看才是硬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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