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沉着,信口讲话,我的脑子也跟着风在转向,另一方面我对所谓“引蛇出洞”的说法想不通,有意见。听见人批评《阿咪》,我起初还不以为然,但是听的次数多了,我也逐渐接受别人的想法,怀疑作者对新社会抱有反感。纵然我不曾写批评文章,也没有公开表态,但是回想起这一段时期自己思想的变化,我不能不因为没有尽到“作家的责任心”而感到内疚:在私下议论时我不曾替《阿咪》讲过一句公道话。其实我也不能苛求自己,我就从未替我那篇发言讲过一句公道话。那个时候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压力把我仅有的一点独立思考也摧毁了。接着的几年中间我仿佛在海里游泳,岸在远方,我已经感到精力不够了。但是我仍然用力向前游去。
于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参加亚非作家北京紧急会议后回到上海,送走外宾之前我到作家协会分会开会,大厅里就挂着批判我那篇讲话的“兴无灭资”的大字报。那天受批判的是一位不久就被迫跳楼的文学评论家,我被邀请坐在“上座”,抬起眼便看见对面一张揭露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知道,我送走客人后,大祸就临头了。我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里很害怕。我盼望着出现一个奇迹:我得到拯救,我一家人都得到拯救。自己也知道这是妄想。我开始承认自己“有罪”,开始用大字报上的语言代替了自己的思考。朋友们同我划清了界限,其实大多数的熟人都比我早进“牛棚”,用不着我同他们划清界限了。丰先生便是其中之一,我不曾到过他的家,但我知道他住在陕西南路一所西班牙式的小洋房里。我去作协分会开会、学习、上班的时候,要经过他的弄堂口,我向人打听,他早在六月就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判和折磨了。
我也给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这只是几顶帽子中的一顶,而且我口服心服地接受了。我想:既然把我列为“权威”,我不是“反动的”,难道还是“革命的”?我居然以为自己“受之无愧”,而且对丰先生的遭遇也不感到愤慨。在头两年中我甚至把“牛棚”生活和“批斗”折磨当做知识分子少不了的考验。我真正相信倘使茹苦含辛过了这一关,我们就可以走上光明大道。我受批斗较晚,关入“牛棚”一年后才给揪上批斗场。我一直为自己能不能过好这一关担心。我还记得有一天到“牛棚”去上班,在淮海中路陕西路口下车,看见商店旁边墙上贴着批判丰子恺大会的海报,陕西路上也有。看到海报,我有点紧张,心想是不是我的轮值也快到了?当时我的思想好像很复杂,其实十分简单,最可笑的是,有个短时期我偷偷地练习低头弯腰、接受批斗的姿势,这说明我是心甘情愿地接受批斗,而且想在台上表现得好。后来我真的上了台,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批斗,我的确受到了“教育”:人们都在演戏,我不是演员,怎么能有好的表现呢?
批斗以后我走过陕西路搭电车回家,望见那些西班牙式洋房,我就想起丰先生,心里很不好过:我都受不了,他那样一个纯朴、善良的人怎么办呢?!一天我看见了他。他不拄手杖,腋下夹了一把伞,急急地在我前面走,胡子也没有了,不像我在市政协学习时看见他的那个样子。匆匆的一面,他似乎不曾看见我,我觉得他倒显得年轻些了。看见多一个好人活下来,我很高兴。我以为他可以闯过眼前的这一关了。
但是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刮来一阵狂风,所谓“批黑画”的运动开始了。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徐景贤挥舞大棒做报告随意点名,为人民做过不少好事的艺术家又无缘无故地给揪出来做靶子,连《满山红叶女郎樵》的旧作也被说成“反对三面红旗”的毒草。《船里看春景》中的水里桃花倒影也给当做“攻击人民公社”的罪证。无情的批斗已经不能说服人了,它只有使我看出:谁有权有势谁就有理。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懂得人们谈论的社会效果是怎么一回事情。我逐渐明白:像棍子一样厉害的批评常常否定了批评本身。棍子下得越多越是暴露了自己。最初我真的相信批斗我是为了挽救我。但是经受了长期批斗之后,我才明白那些以批斗别人为乐的人是踏着别人的尸首青云直上的。我已经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忽然发现一切符咒都是随意编造,我不能靠谎言过日子,必须动动自己的脑筋。眼睛逐渐睁大,背上的包袱也就逐渐减轻。我不再惶恐,不再害怕,不再有有罪的感觉。脑子活动了,思想多起来了,我想起给捣毁了的杭州的岳飞庙和跪在岳坟前的四个铁像,我仿佛见到了新的光明。那不就是用“莫须有”罪名害人的人的下场吗?
我不再替丰先生担心了。人民喜爱的优秀艺术家的形象是损害不了的,我不再相信“四人帮”能长期横行了,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垮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丰先生会看不到他们的灭亡。在现今的世界上画家多长寿,倘使没有那些人的批斗、侮辱和折磨,丰先生一定会活到今天。但是听说他一九七五年玻豪在一家医院的急诊间观察室里。在上海为他开过两次追悼会,我都没有参加:第一次在一九七五年九月,我还不曾得到解放,他也含着冤屈;第二次在一九七八年六月,我在北京开会,他终于得到了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