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读完了谌容的中篇校旱《真真假假》。我读到其中某两三段,一个人哈哈地笑了一阵子,这是近十几年来少有的事。这是一篇严肃的作品。校旱中反映了一次历时三天的学习、批判会。可笑的地方就在人们的发言中:这次会上的发言和别人转述的以前什么会上的发言。
笑过之后,我又感到不好受,好像撞在什么木头上,伤了自己。是啊,我联系到自己的身上,联系到自己的经历了。关于学习、批判会,我没有做过调查研究,但是我也有三十多年的经验。我说不出我头几年参加的会是什么样的内容,总不是表态,不是整人,也不是自己挨整吧。不过以后参加的许多大会小会中整人被整的事就在所难免了。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表态,说空话,说假话。起初听别人说,后来自己跟着别人说,再后是自己同别人一起说。起初自己还怀疑这可能是假话、那可能是误传,这样说可能不符合事实等等、等等。起初我听见别人说假话,自己还不满意,不肯发言表态。但是一个会接一个会地开下去,我终于感觉到必须甩掉“独立思考”这个包袱,才能“轻装前进”,因为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给改造过来了。于是叫我表态就表态。先讲空话,然后讲假话,反正大家讲一样的话,反正可以照抄报纸,照抄文件。开了几十年的会,到今天我还是怕开会,我有一种感觉,有一种想法,从来不曾对人讲过,在会议的中间,在会场里,我总觉得时光带着叹息在门外跑过,我拉不住时光,却只听见那些没完没了的空话、假话,我心里多烦。我只讲自己的经历,我浪费了多少有用的时间。不止我一个,当时同我在一起的有多少人啊!
“大家都在浪费时间”,这种说法可能有人不同意。这个人可能在会上夸夸其谈、大开无轨电车,也可能照领导的意思、看当时的风向发表言论。每次学习都能做到“要啥有啥”,取得预期的效果。大家都“受到深刻的教育,在认识上提高了一步”。有人说学习批判会是“无上的法宝”。而根据我的经验、我的收获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只是在混时间。但是我学会了说空话,说假话。有时我也会为自己的假话红脸,不过我不用为它担心,因为我同时知道谁也不会相信这些假话。至于空话,大家都把它当做护身符,在日常生活里用它揩揩桌子、擦擦门窗。人们想,把屋子打扫干净,就不怕“运动”的大神进来检查卫生。
大家对运动也有看法,不少的人吃够了运动的苦头。喜欢运动的人可能还有,但也不会太多。根据我的回忆,运动总是从学习与批判开始的。运动的规模越大,学习会上越是杀气腾腾。所以我不但害怕运动,也害怕学习和批判(指的是批判别人)。和那样的会比起来,校旱里的会倒显得轻松多了。
我还记得一九六五年第四季度我从河内回来,出国三个多月,对国内的某些情况已经有点生疏,不久给找去参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学习会,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姚文元一篇文章要大家长期学习呢?我每个星期六下午去文艺会堂学习一次,出席人多,有人抢先发言,轮不到我开口。过了两三个星期,我就看出来,我们都在网里,不过网相当大,我们在网中还有活动余地,是不是要一网打尽,当时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时也在打主意从网里逃出去,但更多的时间里我却这样地安慰自己:“听天安命吧,即使是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学习会,我今天还感到不寒而栗。我明明觉得罩在我四周的网越收越小、越紧,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厉害。一方面想到即将来临的灾难,一方面又存着幸免的心思,外表装得十分平静,好像自己没有问题,实际上内心空虚,甚至惶恐。背着人时我坐立不安,后悔不该写出那么多的作品,惟恐连累家里的人。我终于在会上主动地检查了一九六二年在上海第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的错误。我还说我愿意烧掉我的全部作品。这样讲过之后比较安心了,以为自己承认了错误,或者可以“过关”。谁知这次真是一网打尽,在劫难逃。姚文元抡起他所谓的“金棍子”打下来。我出席了亚非作家紧急会议,送走外宾后,参加作家协会的学习会,几张大字报就定了我的罪,没有什么根据就抄了我的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到我家里来对我训话。可笑的是我竟相信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而且恭恭顺顺地当众自报罪行;可笑的是我也认为人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牛鬼蛇神”没有资格享受它。但当时度日如年,哪有笑的心思?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失眠,做怪梦,游地狱;在“牛棚”里走路不敢抬头,整天忍气吞声,痛骂自己。
十年中间情况有一些变化,我的生活状况也有变化。一反一复,时松时紧。但学习、批判会却是不会少的。还有所谓“游斗”,好些人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我也是其中之一。当时只要得到我们单位的同意,别的单位都可以把我带去开会批斗。我起初很害怕给揪到新的单位去、颈项下面挂着牌子接受批判,我不愿意在生人面前出洋相。但是开了一次会,我听见的全是空话和假话,我的胆子自然而然地大了起来,我明白连讲话的人也不相信他们自己的话,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