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所取得的这种逆反效果。他们追求孤凄,其实是在追求别人的仰望和传诵。因此在中国,纯粹的孤凄美和个体美是不多的。
这一则奔月神话还典型地展现了华夏文明的诗化风格。相比之下,其他文明所产生的神话往往更具有故事性,因此也更校旱化。他们也会有诗意,却总是立即被太多的情节所填塞,诗意也就渐渐淡去。
请看,奔月,再加上前面说到的补天、填海、追日,仅仅这几个词汇,就洋溢着最鸿蒙、最壮阔的诗意。而且,这种诗意是那么充满动感,足以让每一个男子和女子都产生一种高贵的行为欲望,连身体手足都会兴奋起来。
这是最苍老又最不会衰老的诗意,已经植入每一个中国人身上。
我在小庙刚住了半个月,已经把中国四五千年前的神话传说梳理了很多遍,对那个时代产生了进一步的迷恋。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不读书也能构建深远的情怀,甚至比读书还更能构建。这是因为,我们在失去文字参照的时候也摆脱了思维羁绊,容易在茫然间获得大气。
但是,我毕竟又想书了。不知半山藏书楼的门何时能开。
正这么想着,一个捧着橘子的老人出现在小庙窗口。我高兴得大叫起来,他就是看管藏书楼的老大爷。
他说他也想我了,摘了自家后院的橘子来慰问我。他又说,地震来不了啦,下午就到藏书楼去吧。
我故作平静地说:好。
心里想的是,让一个人拔离乱世投入书海,是一种惊人的体验;再让他拔离书海投入幻想,体验更为特殊;现在是第三度了,重新让他拔离幻想投入书海,心理感受无可言喻。
这就像把一块生铁烧红,然后哧的一声放进冷水里;再从冷水里抽出,又一次烧红,接着还是哧的一声……
时间不长,铁的质量却变了。
我对着老大爷轻轻地重复一声:好。
半个月前当唐山大地震把我从书海拔离时,我已经结束对于黄帝时代的研习,准备进入夏商周了。几本有关殷商甲骨文的书,已取出放在一边。但这半个月对神话传说的重新认识,使我还想在黄帝和大禹之间再逗留一阵。
神话传说告诉我,那个时代,实在是整个华夏文明发展史的“总序”。序言里的字字句句,埋藏着太多值得反复品咂的信息,不能匆忙读过。
下午回到半山藏书楼,我没有去看那几本已经放在一边的甲骨文书籍,而是又把书库总体上浏览一遍,猜想着何处还有我未曾发现的与黄帝有关的资料。
这不,三百多年前顾祖禹编的这部《读史方舆纪要》,我还没有认真拜读。
翻阅不久就吃惊了。因为《读史方舆纪要》提到了黄帝和炎帝打仗的地理位置,我过去没有太多留心。
史料有记,黄帝与炎帝发生惨烈战争的地方叫“阪泉之野”,这究竟在何处?有些学者认为,“阪泉之战即涿鹿之战”,这就把阪泉和涿鹿两个地名合二为一了。也有学者认为虽是两战,但两地相隔极近。那么,具体的地点呢?一般说是今日河北省涿鹿县东南。但是,《读史方舆纪要》却认为,阪泉很可能在今日北京市的延庆,那里既有“阪山”,也有“阪泉”,离八达岭不远。
我想,这个问题还会继续讨论下去。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战场靠近今天中国的首都。
那么打得不可开交的黄帝和炎帝,会预料几千年后脚下将出现人口的大聚会,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炎黄子孙”吗?
如果略有预感,他们满脸血污的表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炎黄子孙?”他们如果能够预感到这个名词,两人乌黑的眼珠必然会闪出惊惧,“我们这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居然将永远地联名并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供奉?”想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后退几步,不知所措,如泥塑木雕。
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打斗到最后谁都忘了谁是谁,层层叠叠的朝代界限和族群界限像天罗地网,缠得所有人都头昏脑涨、手足无措。只有少数人能在关键时刻突然清醒,一旦道出便石破天惊。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帝制的最终结束,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眼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呈现一派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