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人拥挤在里面,空气十分污浊,地面肮脏不堪,一些废品烂铁堆积在墙角。国锐刚一进去,就被难闻的气味差点熏倒,好长时间缓不过气来。房顶亮着四个一百瓦灯泡,光线仍显得昏暗。国锐情绪稍安定之后,才发现和他一同被打成右派的竟有这么多人!孤独和怨恨逐渐被同病相怜所代替。原来被排挤出正常生活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他生活的劲头又足了。
现在他想观察了解一下这个集体的状况,在大家都保持沉默的情况下,他不便于也不敢和别人交谈,也不好来回走动,他只好在自己所站的位置做了一个大体的扫描:除了个别人脸上毫无表情外,其余的人一个个都是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有的坐在自己行李上;有的背靠墙站着;有的头枕着包裹,身子平躺在龌龊的地面上,闭着眼睛,似乎在等候什么;有的在不停地抽烟。看年龄,都是青壮年,处在生命最旺盛的时期。
国锐从这四百多大致相同的表情中发现了几个他所认识的人:一个是兰州大学校长陈时伟,一个是平凉地区副专员王枫。王枫比他大三岁,在省上开会时他们经常见面,有时在同一个组学习讨论。还有两个,一个是卢潜英,陆云一中语文教师,另一个是李京芳,陆云师范学校数学教师,他们都是教学精英。
王枫离国锐最近,他向国锐翘首示意,国锐大胆走了过去。王枫坐起身,从口袋掏出纸烟,递给国锐,国锐抽出一支,用王枫嘴上的烟头点燃。
“你什么时候到的?”
“快一个星期了。”
“应该尽快离开,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快了吧,说不定明天就走。”
“但愿我们能在一起。”
“但愿。”
国锐在王枫身边蹲了一会儿,心里感到踏实,但又无话可说。
忽然一声大喊:“全体起立!”房顶都在震动,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同一个方向,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都如惊弓之鸟,一齐站起,吸烟的扔掉烟头,一霎时全都站得像一个个挺直的木桩。只见一个大胖子官员,身披黄大衣,头戴警帽,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跟着他的秘书和警卫员。他健步走到比较适中的位置,停住脚步,向众人环视一眼,用严肃高亢的声调开始训话:“你们这些人,不论原来职位高低,现在都是罪人,你们对党和人民犯下了严重罪行!”他稍作停顿,又扫视众人,看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这些右派分子中起了什么反应。只见个个低头,鸦雀无声,可见他的话确实产生了威慑力。于是他继续训道,“但是,**最讲仁义,会给你们一条出路。只要你们不自绝于党,不自绝于人民,能放下臭架子,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脱胎换骨,取得党和人民的谅解。舍此别无出路!”他简短的训词到此结束。
临时监狱内静得像一潭死水,每一个右派分子都在细心掂量刚才每一句话的分量,无不为之惊骇。
从刚才训话者的口音和他的言行举止中,国锐认出他是自己的两姨兄弟张万彪,比自己长两岁,也是陇东地下党员,现在公安厅担任要职。他过去相貌平平,身体单薄,现在一下子发福了。解放后,由于工作不同,他俩很少见面,现在两相对比,国锐更加自惭形秽,他将身子背过去,尽量不让张万彪发现自己。
张万彪训话完毕,又绕场一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态。当他走到史国锐跟前时突然停住脚步,显出惊异的神情,看了半天,才缓缓离开。
张万彪走后,史国锐抬腕看了看表,时针正指向零点,离天亮还有六个多小时,不能就这么站到天亮,但要拉开铺盖睡觉也不可能,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让早到的人都占了,他放铺盖的地面有玻璃碎片一类的东西,他估计这原来是个药物仓库,因为药品的气味时时刺激着他的鼻孔。
他看见许多人都坐在各自的行李上,背靠着墙。他也把行李向墙根移了移,坐在行李上,身子靠着墙,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倒也平静,犹如台风袭过后的海面,不一会儿,就朦胧睡去了。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同样是右派分子,只是他还在列车上颠簸着,他感到全身困乏,心里非常难受,不知道他所乘的列车要将他载到什么地方去。当他再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大铁门打开了,人都向外拥,他小肚子也憋得疼,急需要方便。原来这是集体上厕所的时间,看样子大家都急不可耐,争着向外跑,有的在厕所门口就已经开始小解了,这种不文明的行为自然遭到看守的大声训斥。这些原来都是仪表堂堂的上层人物,现在竟也落到这种狼狈境地,造物主真是太会捉弄人了。
十分钟的集体解手过后,一声哨音,他们又被装进这个密封的容器中。他们将要在这与外界隔绝的密闭状态中被分解,被酿造,或者叫脱胎换骨。
上午十点半,大铁门又开了。这次与上次正好相反——是集体用餐。解手——吃饭,这是人生最平常,也是最重要的两件事。如果这两件事都能省掉的话,那该是多么令人欣慰啊!
饭是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