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七竖八的沙丘围困着一片不毛之地,看上去如同阿拉伯神话中的古堡一般荒凉、神奇。此地离甘肃酒泉市四十多公里,在酒泉市东北方向,长城脚下。我们前边所叙述的那些右派分子将要在这里接受改造。这块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戈壁滩被命名为长城国营农场。
运送右派分子的那列货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经过两天多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酒泉车站,时间是早晨七点,天还不亮。这些颠簸得疲惫不堪的罪犯们在一片吆喝与辱骂声中被轰下车厢,在一连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下,集结在一个露天场地待命。谁要大小便,都得向士兵请示。现在,他们头脑里什么价值观念都没有了,什么等级都不存在了,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还活着。
黎明前的黑暗——其实对他们根本不存在什么黎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狂风的嘶叫声。他们一个挨一个,尽量团挤在一起,以抵御寒风的侵袭。这儿的风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袭来,刀片似的削着他们的脸,针芒似的刺透他们的衣着。十月天气,内地还不十分冷,这儿却已经滴水成冰。“我的妈,这地方咋这么冷!”有几个站起来跺脚,被看守的战士一声训斥,又乖乖地蹲下了。当初从家启程时,他们都认为自己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好人,是为了向党交心才到这儿来的,都有一个将来回去后继续工作的愿望。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想法落空了,多数人已经后悔,但要返回是不可能了。
忽然,车站上显出几点亮光,那是过往的列车停靠在酒泉车站。这时,有的右派分子内心发出这样的祈祷——老天爷啊,让我坐这列车回家去,我死在家里都行。几分钟后,亮光消失了,又是穿不透的黑暗……
不知什么时候,东边天际开了一个血红的口子,犹如产妇下身流出的血,大地轮廓开始显得分明。向东看,是野牛奔驰似的一座座小山丘;向北向西是茫茫无际的沙漠,黑暗中有几点鬼眼似的火星,那也许是酒泉钢铁基地;向南是耸入云际的祁连山脉,白皑皑的雪峰洒满朝晖,风景煞是壮观,然而却唤不起他们的任何美感,美,在他们心中已经死灭了。
这四百多名右派分子中,心境稍好一点的,恐怕只有史国锐一个人。对他来说,这地方可以算是故地重游。十六年前,史国锐和另外三个同伴从兰州乘长途汽车到酒泉来上中等师范时,这地方比现在还荒凉,现在起码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火车站,有铁路通往内地,而当时这里除了荒沙乱石,再什么都没有。他们当时的艰苦程度与现在相差无几。肃州师范是一所公费学校,一切费用由国家承担,但生活十分艰苦,稍微有钱的家庭是不愿让孩子上这类学校的。当时史国锐家乡遭了灾,他父亲不愿再供他上高中。国锐的父亲在平凉华亭县中学当校长,每月工资一百大洋,收入是可观的,尽管颗粒无收,但他家庭的状况完全能供他上高中,可他父亲的心思完全在发财致富上。他父亲有自己的奋斗目标,他要在穷人倾家荡产的时候大捞一把,多买些土地,再在地边水旁修建油坊水磨。要是让儿子把钱拿去上学,自己的计划就要落空。因此,他直截了当要国锐停学,去当小学教员,理由是国锐下边还有三个弟妹都要念书,他供给不起。言下之意,对国锐的责任他已经尽到了。国锐坚决不干,要继续上学。他父亲当时拍了桌子,说若要继续上学,就自己去筹集学费,他无钱再供给了。在万般无奈之下,国锐报考了当时的公费学校——肃州师范。全家支持他上学的只有竹梅一人。当时竹梅刚生了头一个孩子,孩子感染四六风夭折了,她还没过满月,拖着虚弱的身子为国锐准备衣物,在娘家各处筹集路费。临走时,竹梅一再叮咛:“再苦也要完成学业,不能半途而废。在外要顾惜身体,一年至少要回一次家。家中一切有我,你不要操心。”说着说着,二人相对而泣。他能完成学业,多半是竹梅对他的精神鼓励和物质资助。当时竹梅娘家虽说不是富裕之家,日子却也过得去,她母亲隔三间五给她几个钱,她舍不得花,给丈夫攒着。冬天夜长,她在油灯下打麻绳做鞋袜经常到半夜,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国锐回家返校时全带走了。
肃州师范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吃饭时间只有半小时。半小时一到,一吹哨子,一律停止用饭。天气再冷,必须用凉水洗脸。手在水中稍微一停就冻住了。与他同时考入的三个同乡第一学年没有结束,就卷铺盖回家了,只有他一人坚持到毕业。冬天睡觉,冷得不敢脱内衣,时间长了,全身痒得不行,一脱衬衣,衣上虱子成堆,没有办法处理,只好把衬衣压在室外的一块石头底下,等来年夏天再清洗。那样的艰苦生活他也熬过来了,现在的苦,他想也能支持。在这四百多人中,他年纪轻,体质也好,这也是他的有利条件。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过去虽然艰苦,可他是一个自由人,而现在他是囚犯,脚手戴着无形的镣铐;过去,有竹梅按时将他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寄到学校,他每年还有两个假期可以回家,而现在有谁关心呢?他能随便回家吗?一想到这里,他心情又十分沉重。
九点多,沙漠上忽然卷起几股黄尘,几只金甲虫在黄尘中钻出钻进,金甲虫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