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弥漫的早晨,天地一片昏暗,从东川小学的校门里涌出一队到野人湾背矿石的师生队伍。他们以班为单位,每班由班主任带队,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当天要吃的干粮,有的戴着草帽,有的围着头巾,有的光着头。他们下了校坡,穿过铁路,走在通往野人湾的土路上。雪片落在他们身上,化成水,渗湿了衣服,布底鞋也叫泥水泡湿了,他们默默地走着。
这是全国大炼钢铁的一年。学校自开学以来两个多月没有上课,每天老师带领学生去野人湾背矿石,一天往返七十多里,天亮出发,天黑才能回家。有的学生累病了,有的躲在家里不敢到学校来。小刚是全班年龄最小的一个,刚满十岁。除了竹梅不能下炕的那些天在家伺候他妈,他每天也跟随全班同学去野人湾背矿石。他开学时穿的一双新布鞋底子已经磨透了,鞋底垫着一层破布,脚底打了水疱,雪水灌进鞋里,疼得受不了,一拐一瘸跟在队伍后边。
雪越下越大,搅得天昏地暗,土路上走的人多,起了泥浆。这时,大约才走了四、五里路。几个班主任联合请示校长阎海民,说雪太大了,许多学生连帽子也没戴,山路又太滑,万一发生意外事故,没法给家长交代,还是返回学校,等天晴了再去背。阎校长坚决不同意,他说:“你们看,山上山下红旗招展,男女老少努力奋战,下一点雪你们就害怕了。你们哪里有一点大跃进的气派?不是学生有问题,而是你们怕困难。”班主任不敢再多说。当时,动不动就开“辩论会”。所谓“辩论”,实际是人身侮辱,是批判斗争的代名词。被“辩论”者没有任何辩解权,而是挨打挨骂,受皮肉之苦。一提辩论,谁都害怕。
阎校长头戴一顶烂草帽,身穿一件发白的蓝制服,看上去很朴素,精神振奋,真像干革命的样子。
“同学们,天越冷,路越滑,我们越要斗志昂扬,意气奋发。地冻三尺,心热十丈——队伍怎么死气沉沉的?来,咱唱一支歌,振奋振奋精神。我起,大家唱。”校长走在队伍旁边,用手打着拍子,起道,“野人湾的钢铁好,造的拖拉机满地跑。一——二!”
在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唱歌?只有少数人应和着唱,唱了几句就停下了。
阎校长很生气:“怎么有气无力,好像三天没吃饭。再唱!”他又起道,“洋瓷碗,红筷子,野人湾干一辈子。一——二!”这次干脆没有人唱。阎校长十分扫兴,说:“是不是我起的不好?那就各班自己起,自己唱。”说完,又到后边鼓动去了。
背矿石的路上,人群车辆密密麻麻,南来北往,挤挤撞撞,连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来参战,有的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山上山下,人山人海,有的唱,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叫,人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场面。说悲哀吧,到处红旗飘扬,山歌四起;说高兴吧,又高兴不起来,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心里真想哭,又哭不出声,还要故意装出笑脸。
路两边墙上写满了大跃进的标语——
“解放思想,鼓足干劲,跃进跃进再跃进!”
“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踏平野人湾,钢铁翻两番。”
…… ……
地里的秋庄稼烂掉了,没有人收割:洋芋蔓子干了,没人挖;高粱、谷子成了麻雀的食量;包谷棒子在脚下踩来踩去,没有人捡,人心里想,反正有公社食堂,家里锅交了废铁,包谷棒子捡回去也没锅煮。人人身上只带两样东西——劳动工具和碗筷,走到哪,吃到那,干到那。只是吃和干,什么心也不操。干也是盲目干,不负责任,干好干坏无人过问。这就是所谓“全**事化,上下一盘棋”。白天劳动,晚上开“辩论会”,实际是“打人会”,不是斗这个,就是打那个。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昼夜不得休息。一个老农感慨地说:“这比秦始皇磨民还厉害。”这话传到干部耳中,晚上开“辩论会”,将那老者活活打死在会场。有一个民兵一边用棍子抽打,一边还说:“我不是打你的人,而是打你的思想!”
铁路沿线、渭河两岸,到处是冒烟的小高楼,成千上万,形状如石灰窑一般,借着地势,挖一个圆瓮形的土坑,把矿石放进去,上面封顶,留一个烟孔,下边开始用火烧。没有焦炭,就用木柴代替。河渠两岸的杨柳树全被砍伐一空。这些小高楼的遗迹几十年后有的还在,年轻人不知道那是什么,老年人说,那正是大跃进时期的小高楼。
到处是烧焦的黄土,到处是堆积如山的“铁矿石”和报废的烂铁。白天浓烟滚滚,夜间烈火熊熊。这不是战争,却比战争更加残酷,更加令人不可思议。有头脑的人看到这种场面,不能不痛心,不能不害怕。
小刚一边走,一边看,联想到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学习,本能地产生一种反感,一种恐惧,心里真不是滋味。
过了渭河,再向北走,就进了山沟。再走十几里,就开始上山。山势十分陡峭,路又窄又滑,行人拥挤。走在沟边,向下看是无底深渊,向上看是万丈悬崖。谁要是从沟边翻下去,连尸体也找不见。老师叫学生互相手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