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哲说:‘咱尽量节省一点,吃孬点没关系,咱怎么说也比爸的日子好过。’布袋里那几个馍圪垯,是孩子在学校节省的。”
丈夫掂量着妻子带来的一布袋吃食,难为情地说:“你们不要过分节俭,孩子要上学,你要工作。千万不能把你们的身体撂倒!”
“不会的。你看他俩多精神!”妻子指着照片上的孩子。
照片上,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穿着新衣服,站在妈妈身前,面带笑容。丈夫看了又看,宽慰地笑了。
可是他哪里知道,孩子穿的新衣服全是借别人的。妻子每月工资四十多元,既要养活三口人,还要接济丈夫。为了给丈夫节省几斤面粉,她和孩子多半靠菜蔬维持生活。母子三人本着一个心愿,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清泉搭救出来。
这次回去以后,妻子病倒了,两星期没有上班,工资扣发,学校领导找她谈话,批评她不能和右派分子划清界限。她说:“我思想上和他划清界限,可他是我家的人,生活上我不能不管。”校长指责说:“生活上别人能过,他不能过?你这是诬蔑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耽误教学,影响学生,要是再这样,考虑你受处分!”
一个半月过去了,到了她和丈夫约定的时间,可她要给丈夫带的东西还没有着落,她又怕学校给她什么处分,她非常为难,但她决定还是要去。为了不让领导发觉,她选定了国庆节职工放假的时候。
到了妻子要来的日子,王清泉急切地盼望着妻子的到来。他一天不知要往场外的路上望多少次,希望妻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前几次妻子都是准日到达。而这次却迟迟不见妻子到来,他担心妻子在路上发生事故,心里说:“这次来我要说她,叫她以后不要再来了,真叫人担不尽的心。”他又怨恨自己……
等啊等,总不见妻子到来,他有些失望了。
以前妻子每次来带的食品他都精打细算,按日食用,即使再饿,也不多吃,这样,当妻子下次来时,总能剩一点,让妻子看见高兴。妻子来时,剩下的这一点他就和妻子共同分享了,他不忍心让妻子空着肚子回去。可现在,他按日存留的那点食品在两天前已经吃完了,而留着和妻子共同分享的半碗炒面总舍不得吃。因为他相信妻子会来。当他饿得不能忍受的时候,就用三个指头撮吃一口。这样又过了几天,妻子还是没有来。到了第十天,他感到自己不行了(他曾患过肾炎,体质一直不好,要不是妻子尽力扶持,说不定他早已离世了)。到了晚上,他对旁边的难友说:“我等不住我的妻子了,这点炒面留着,要是我妻子来了,就说这是我留给她的。过些日子要是她还不来,你就把这点炒面吃了。我死后,你看着把我埋好一点,不要让我妻子伤心。”当天夜里,他就停止了呼吸。
偏偏第二天,他的妻子就赶到了。她带来的杂面馍馍和炒面,还有冬天加添的衣服——这一切,她丈夫再也用不着了。在丈夫遗体前,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喊道:“清泉,我对不起你啊……我……我只晚来了一天啊……”
十一月中旬,已经有二百多人因饥饿死去。原来每个宿舍人挤得满满的,现在却空了许多铺位。为了抵御冬天的严寒,把剩下的人集中在一起,有的宿舍空下了。
这时,史国锐还活着。自从那次自杀未遂,他生活的勇气反而更大了。他不像别人,有亲人的尽力资助,他是孤身一人。正如前边所交代的,他没有一个亲人经常写信鼓励他,给他寄维持生命的食品。他的弟弟国强来过几封信,寄过两次钱和粮票,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按说,他是最匮乏、最孤独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比一般难友看起来还略好一些。也许是他的体质比别人好,对这恶劣的生活环境有极强的适应能力;也可能是他性格开朗,在极艰苦的生活中,能不断地调整自己;或者说他把一切都想开了,觉得无所谓,没有任何精神负担;也许是由于别人所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总之,他还活着,而且干着一件十分有意思的工作——为死者写墓碑。那些可怜的亡灵墓前立一块巴掌大的青砖,上边用毛笔小楷写着本人的姓名、年龄和籍贯。由于史国锐写一手好字,管教领导便叫他干这件事情。不知道这是对他的器重还是惩罚。当别人躺在铺上保存着体内仅有的一点能量时,他还要劳动,而饭食方面对他没有任何优待。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挨着时日,真是度日如年啊!
有时他想,反正过一天就离尽头少一天,要是忽然出现什么奇迹,也许能活着出去。这是他最乐观的想法。
国庆前夕,他们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听说国家要在国庆前后进行大赦。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就有了生还的希望。
国庆后的一天,集合他们开会,听说要向他们传达一份中央文件。个个都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到了。
不错,真的是向他们传达了中央文件,文件内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特赦令。特赦对象是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和部分国民党在押战犯,与他们毫无相干。他们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了。
国锐依旧干着他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