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挤进去,直到全身进入,从外面看来,根本分不清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脚。而他就在这种情形下,思索着各种问题。
这种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狭小空间中的本领,中外的杂技表演者,有的也可以做得到,但决计不如甘铁生所能做到的那样。
而且,甘铁生也用行动说明了他靠什么来生活,他从土中挖出了一大堆形状怪异莫名,说死不死,说话不活的昆虫的蛹来,有的是蝉,有的是蝼蛄,有的是金龟子,然后放在枯枝上烤和烧,把它们都变成一团团黑褐色的东西,还津津有味放在口中嚼着。
他介绍说蝉蛹最可口,我拣了一个,放进口中,果然十分甘香,君花和白素看得不住皱眉。
他也表演了如何把一只刺猬化为可口的食物,并从岩石上刮下盐来,在各种各样的野果子上摄去营养,我认识不少人,有着超卓的野外求生本能,甘铁生和他们排在一起,绝不逊色!
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山洞,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当年,我拉着半个师的队伍上了山,这个山洞就是指挥部,这块大概是办公桌,又是床,在等待的那几天之中,我——”
他说到这里,望了君花一眼,眼光之中,情意极深,君花叹了一声:“我道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在揪心揪肺地想我!”
甘铁生叹了一声:“是的,不过我想到你很快乐,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君花又叹了一声:“我是很快乐,可是会突然想起你,心里就会有象被刀戳了一下的那样痛楚!”
(当他们在这样对话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一声不出,原因大家都明白——他们当年,是三个男人,可是看来他们之间的恋情,仍然在纠缠不清。)
(虽然他们之间真有恋情,可是总有点怪异之感,所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
甘铁生话头一转:“那几天并不难过,要处理的事太多,小牛——君花,你还记得小牛吗?那书记官,甚至写好了如何收骗俘虏,如何处理战利品的计划书,全军上下,人人兴奋莫名,一直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刻,等不到预期的进攻——”
说到这里,甘铁生双手按在大石上,身子微微发抖,神情极可怕:“派下山去刺探军情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山下重重包围,全是敌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办法,全体军官,都围在我的面前,人到了绝路,会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很有几个想责备我订出了这样作战计划的!”
君花喃喃道:“他们不应该责备你。”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盯着我的手看,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盯着我的手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住喘着气,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明知给他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定会说出其中原因来的。
大约三分钟之后,他才继续:“原来我的手,本来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于心中的焦急、愤怒和失望,手指在渐渐收拢,指甲压在石上,用的力道那么大,十只指甲,一只一只迸裂,脱破了手指,鲜血迸溅,十指连心,我竟然一点不觉得痛!”’
他一口气说到这时,按在大石上的双手,也收成了拳头,这一次,自然没有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情形出现。可想而知,当年,所有的军官,看到了甘师长的伤痛,竟到了这一地步,怎么还忍心责备他?
甘铁生吁了一口气,把握紧了的拳头,又慢慢松了开来:“我等了六小时,在军事行为中,有时连六秒钟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时,方下令突围……那不是突围……真是拚命,一条一条鲜蹦活跳的命,断送在敌人的枪炮刺刀之下,唉……冤孽啊!”
他会突然之中用一下惨叫“冤孽”来作为叙述的结语,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洞中静了很久,他最后的那一下叫声,仿佛还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声响。
他闭上眼睛,神情也渐渐由激动而变得平静,再睁开眼来,淡淡一笑:“过去几十年了,可是那种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战场上,半个师的兵力全军覆亡,不算是一桩大事,有几万人,几十万人一起在一个战役中死亡的,人类的战争史,是最惨不忍睹的一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甘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一切照你的计划进行,敌军会怎么样?”
甘铁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喃喃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们离开那山洞的时候,残阳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满山都红,看起来就象是当年的鲜血还没有凝结,凄凉悲壮,莫可名状。
离开了山,回到那小客栈,甘铁生和君花不断回忆着过去的旧事,上半夜我还勉强听着,可是看情形,他们非通宵达旦谈下去不可,我打了一个呵欠,和白素一起告辞,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
我已有很久没有在这种典型的中国北方小镇中的客栈过夜了,由于疲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边的白素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正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