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又不免想起了秦钟的遗言: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当时只顾着伤心了,此时回想起来,却不免十分奇怪——鲸卿,他一向和自己是知己,怎的临终前倒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
黛玉见他似乎所有所悟的样子,心底却也好奇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要知到,这整个贾府之中,她最是感到好奇的,便是这个宝玉了。不管是从她身体的记忆中,还是看到的“故事”这都是一个相当矛盾的公子。在她看来,他正处于混沌之间。
但凡普通的人家,一个人幼年时便要为家计操持,或者富贵的人家,若父母教严,也当早早的就学习“功名利禄”数字了。唯有宝玉,他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才有了这个状况——看书识字,已是有了自己的见识,却偏偏尚存一点童真,不曾如他人那般早早的被这社会,被大环境磨平了自我,只顾随波逐流,被那功名利禄淹没了心智。
他不是不喜看书,比如说对她,对秦钟,对当初来的宝钗,问的第一句话,竟都是:可曾读过了书?读过了什么书?这一类的话。
所以,他也会说“明明德之外无书”,只不过,他却讨厌那些读书为了经济仕途,讨厌那些拿“圣人言”来给自己的行为作遮羞布的家伙罢了。
在风清记忆中的那个世界人人都说他没担当——虽然他是没担当不错,可是在这其中,又何尝不是有一部分“孝”在其中?
城市中的女孩子看的少了,她作为风清的时候,却在偏远的,尚存古风的地方——也被说是尚且愚昧的地方——看过的。
有这样的男子,爱他的妻子,也知道她的妻子贤惠,但凡他的父亲母亲说她妻子错了,他明知没错也必要打她妻子一顿。甚至,还有不少因父母之言,明明夫妻恩爱,也还是和妻子离婚的。这固然是愚孝,却也依然是一片孝心。
宝玉也是如此,他固然没有担当,但在这其中,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敢也不肯违逆王夫人。就好像他在不喜经济仕途,都必要在他那父亲面前敷衍一样。
他也不是不会待人处事,不是全然无才,只是,这待人接物,这份才气,都只在喜欢、欣赏的人面前才有所表露。若在贾雨村那一流的人面前,便只一味痴呆作傻,成了一个愚儿了。
总之,这是一个太矛盾的人物。
他蔑视功名权贵,本身却享受着功名权贵带来的好处;他明明有才有天赋,却甘心混于女儿从中,逃避仕途经济……
现在的他,完全可以说是在逃避。可以说是宝玉蒙尘,一片灵性全藏于混沌之中吧。
黛玉很想知道,当他知道他是在逃避,发现自己避无可避的时候,他会怎么做。
要知道,宝玉能和她关系这么好,就因为他们有一个蔑视功名利禄的共性。因为这种事情,几乎免不了踩着别人往上走。虽然并非没有清正之官,但大部分官员都是这样的。
她自己也就算了,她自忖,自己的祖先帮助太祖立国而封侯,后代除了她那老爹几乎都是闲散侯爷。他那父亲,若是个贪官,手中的银两就绝不止这些了。只不过在那个位置上,总有些必收之财罢了。也因此,她手中拿着五十万两,自认这个遗产还是很正当的,那二百万就当作不存在也可以。
贾宝玉呢?他现在的这个荣华富贵,可不是让他平白享的。他终有一日会发现自己要付出代价。混沌中的选择……他到底会选择哪一方?
她不介意提醒、敲打他两下,但他的选择,她也只能看着而已。她不能替他作出决定,只能尝试让他看清事实。
想起秦钟,那个柔弱风流的男孩子,想想他的作为,黛玉便又叹息了一声道,“这秦家倒也可怜,这么一来,也就后继无人了吧?这香火,却是断了。”
此后,还有什么人能记得有这么一家人呢?
听了这话,正不知在沉思些什么的宝玉便又是一愣。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贾母身边的鸳鸯就过来了,说是贾母找他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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