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竹梅和小刚心里更加恐惧——新的一天等待他们的不知道又是什么……
于顺虎被赶走以后,竹梅和小刚惴惴不安,思前想后,一夜不曾合眼。
“妈,我不想念书了。”小刚正穿衣服时,突然这么说。
“怎能不念书?不念书你干什么?”竹梅用吃惊的目光注视着小刚,大惑不解地问。
“上星期学校开大会,校长在会上点了我的名。”
竹梅心里更加沉重:“他为什么点你的名?”
“我不知道。”小刚不愿说真实情况,竹梅反复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校长说,他……他是……右派分子。”小刚在竹梅跟前从不把国锐叫爸爸,但也不能叫国锐的名字,没有办法指称的时候,就只好用“他”来称呼。竹梅当然理解其意。
竹梅这才更加确认先一天傍晚于顺虎说的是事实。她又进一步追问:“校长还说什么了?”
“校长说:‘右派分子史国锐的儿子史小刚也对党不满。’”
“我要找你校长去,他胡拌的什么屁!”竹梅气得脸色煞白。
小刚后悔自己不该对妈妈说实话,他连忙劝道:“妈,你千万别去。你要是一去,我真的就念不成书了。”
竹梅越想越气,竟忍不住哭起来:“国锐呀国锐,你在哪里?你叫我怎么活呀……”
这时,国锐正在西行的列车上。
一上火车,国锐就伏在茶几上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多半年时间,他一直在遭受着极度的煎熬,被折磨得实在够呛——接二连三地批斗,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数不清的检查,车轮战式的围攻,彻夜不停地思考……有时,他忍无可忍,气得几乎要爆炸;有时,他又不得不逆来顺受,表现出极大的克制和忍耐;有时,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连平常熟悉的人名也想不起来;有时却又清醒得要死,想睡也睡不着。白天接受无休止的批斗和打骂,晚上还要忍受妻子的讥讽和冷遇。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有无数的车轮在滚动,有震耳的雷电在击闪,他冷汗淋漓,每一根神经紧张得快要绷断了,几乎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这一切,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希望事情赶快结束,不管是什么结局。但是,他的右派迟迟不能定性。部分群众认为他虽然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不够定右派分子的条件,可是个别主要领导却一定要给他戴右派帽子,把他从领导机构中驱逐出去,因为条件不充分,他们却又迟迟不敢做出决定,直到进入了大跃进,反右斗争基本结束的时候才定性,因此,他是最后一批去酒泉接受劳动教养的地级领导干部。
现在,虽然不是最后的结束,但总算画了一个暂时的句号,以前的一切,总算暂时摆脱了。经受了长时间的折磨,他像一个虚脱的病人,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忘却。他是一个不甘于屈服命运的人,是一个按自己意志生活的人。他现在三十六岁,生命的里程还很长,他还没有到偃旗息鼓的时候,他要冲出这个低谷,继续扬帆远航。他认为,暂时失败了,暂时被人暗算了,但这不能归咎于党的反右斗争的政策,这完全是个别人的阴谋,他们利用党的政策达到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目的。对于中国**,他没有失去信赖,他还要做一个**员,他仍然要跟党走。这是他临上火车时的基本心理状态。
他瞟了一眼他面前的这个矮墩墩的押送人员,那种威风凛凛、怒目而视的神态使他觉得可笑。这人是本单位的普通职工,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打人干将,是一个身强力壮,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放心吧,年轻人,我绝不会跑掉,你也绝不敢对我开枪!”
现在他睡着了,睡得很实,均匀地打着鼾声。因为是大白天,这种声音和车厢内的气氛很不协调,周围旅客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心里说:“这人像一辈子没睡过觉。”
他面前的这位看守一直手握枪柄,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生怕他会变成一只苍蝇飞掉。
笨重的蒸汽机车七窍冒烟,喘着气,拖着长长的车身,在崎岖陡峭的渭河沿岸上行驶,滔滔河水在这万仞峡谷中如脱缰野马,咆哮着,以雷霆万钧之力,撞击着两岸黑色的岩石,溅起雪白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使坐在窗前的旅客心惊胆寒。
列车安然无恙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车内电灯时暗时明。隧道里,车头喷出的黑烟卷进车厢,临窗的旅客急忙放下车窗,车厢里不时爆发出呛人的咳嗽声。在隧道与隧道间隔的路段,旅客们透过窗玻璃,可以望见对面的山峰上被秋霜染红的杂树,阳光洒满山坡,那又是另一种境界。素不相识的旅客望景生情,互相交谈着;小孩在母亲怀里发出呢喃的叫声——这一切并没有把国锐吵醒,他依然睡得那么深沉。
当列车过完一百多里的隧道,快要驶进佛谷县城时,他突然醒了。他是从梦中被惊醒的。睡梦中,他正在陇东打游击。他们在一个地下**员的家中正在开会的时候,国民党地方部队突然包围了他们的会址,在突围中,他不幸被敌人抓住了。敌人把他推到悬崖上要枪毙,临刑前要他供出陇东地下党成员,他咬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