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喽!”一个年轻而过早发胖的炊事员站在伙房门前的场地上,用长把铁勺敲着饭桶高声叫喊。他身前墩着两桶玉米面稀粥,正冒着白气。另一个炊事员扣着白工作帽,挑着一担稀粥从伙房出来。
蜷缩在帐篷里的右派分子一听到喊声,饿鬼一般从帐篷里蜂拥而出,拿着碗筷在饭桶前排队。看守人员手持钢枪,站在场地周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已经到四月底了,迟到的春风把河西走廊的杨柳吹绿了,酒泉地区长城国营农场却依然是一片荒凉。地面虽然解冻了,却看不到一株绿色的树木,找不到一棵苏醒的野草,劳教的右派分子依然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整整一个冬天,他们没有像样地洗过一次脸,更不用说洗澡。晚上睡觉从来不敢脱内衣,因此,他们身上全生了虱子。天气一暖和,内衣的虱子也不安分守己,来回游动,白天太阳一晒,虱子便爬到衣服外边来透风。这时,他们全身更痒得难受,手伸进衣服一摸,虱子便捏在手里,用指甲一挤,放一包血。这种现象在众人面前也不伤脸,因为人人都是这样。有的人过于消瘦,身上的虱子也挤不出血来。他们个个脸上结着一层皲垢,手上皮肤燥裂,如同树皮一般。头发长期不梳理,结成了毡片,沾满了草屑和灰尘。胡髭在脸上任意蔓延,和头发连在一起。发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只眼睛在粘满眼屎的眼眶中来回转动,表明他们还是活物。半年的严寒、饥饿和人格侮辱摧残了他们的身体,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失去了人形
现在,大自然的春风终于给他们送来了一点温暖,把他们从持久的严寒困锁中解救了出来。但饥饿丝毫没有减轻,给他们每人每天只有四两面的供应。四两!就是说,每人每天只能喝到两顿稀粥。随着春天的到来,繁重的体力劳动在等待着他们。有的人实在饿得忍受不住了,只好向家属发出求救信。这时还不到一九六零年,全国大部分地区还没有遭受饥荒,于是,家属给他们寄来了食品,寄来了钱和粮票,有的千里迢迢来看望他们的亲人。一看见他们这种形貌,无不伤心落泪。
这是上午的一顿稀粥。已经十点多了,右派分子排成几十米长的三行队形,等着喝两勺玉米面糊糊。排在后边的实在受不住了,有的用筷子调羹敲自己的碗盆,以分散自己对饥饿的注意力。有的饿昏了,站立不住,只好就地蹲下。
突然队伍前边有人喊叫:“你真可恶!把我的喝了,要让我饿死?”一个戴灰帽的右派分子不住地嚷着,用汤匙敲另一个的头。被敲的那个右派分子正端起半搪瓷碗糊糊仰起头往自己嘴里灌,他自己的碗扔在地上。
旁边有人劝戴灰帽的,说:“别打了,他实在是饿疯了。”
被打的右派分子喝完了人家的半碗糊糊,把空碗还给戴灰帽的难友,抱歉而愧疚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饿得忍不住了。”
“你忍不住,我能忍住?你把我的喝了,我喝什么?”
“下一顿,你把我的喝了。我再不喝了。”说完,噗通跪在地上。
一个持枪的看守走过来,呵斥道:“造反啦!我看你们精神大得很,还是没有挨饿!”
舀饭的炊事员用铁勺指着跪在地上的说:“这家伙把人家的饭夺去喝了。”
“起来!你真是不要脸!”持枪的看守把跪着的右派分子一把从地上揪起来,顺手给了两个耳光,喝道:“罚你在这场地跑五圈。跑步——走!”
“长官,饶了我吧!我实在跑不动。我……”
“你能叼吃人家的饭,怎能跑不动?跑步——走!”
那人无奈,只得绕场地慢慢跑起来。当跑到三圈半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当有人过去扶他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脸皮擦掉了一大块,两三个虱子还在衣领上蠕动。在场的人多半都哭了。那个看守没有受任何处分。
早饭刚一吃过,场长魏世雄把右派分子集合起来进行训话。他体胖腰圆,面放红光,一脸横肉,和面黄肌瘦的右派分子一对比,后者更不成人样。
魏世雄手背着,随着说话的声音,身子一摇一晃:“党和人民把你们整整养活了一个冬天,现在春耕大忙时节到了,你们再不能白吃饭了。现在也正是表现你们自己的时候,谁在生产劳动中表现积极,能吃苦耐劳,就可以提前返回原单位;相反,谁要是耍奸偷懒,那你就别想回去,要让你朽在这里,烂在这里。听见了没有?”
下边一齐回答:“听见了。”
这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声音。他们谁不想早点离开这人间地狱?谁不想早点回去和家人团聚?谁不想返回原单位能有一份工作可干?哪怕是最普通、最一般的工作。
“各连各班每天要进行一次评比,把表现好的和不好的都要在食堂门前的黑板报上公布。每半月要作一次总结汇报。现在各班带劳动工具在指定地点开始劳动。”
魏世雄的话句句震动着右派分子的心。在劳动中,个个都使出全身力气,拼死拼活地干。他们所使用的全是短把工具,一干活就得弯腰低头,有的人半天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