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前夕俄罗斯劳动人民所承受苦难的描述。但对于老舍而言,穷人的涵义或许更为人性化一些。在他的感觉中存在着一个平民主义的北京——与贵族化的北京分庭抗礼。老舍是属于北京的平民主义作家,他毕生都执著于挖掘这座古老城市的平民精神。在形式上,他借助于运用娴熟的北平土语,以通俗的风采登台亮相,给道貌岸然的中国文坛注入了来自民间的魅力——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京味。
“老舍的校旱规模大,用意深,有新文艺的气象,但是保存了不少的相声味道。土话在文学里有其特殊的地位,于形容特殊人物时以土话表达他的谈吐,特别容易显示其个性,在对话中使用土话已成为广泛使用的技巧,不过老舍的校旱是从头到尾成本大套的使用土语,这就不寻常了。以土话写校旱,不只是白话文学了。因为白话和土话还是有距离的。”梁实秋认为老舍的校旱之所以活灵活现、虎虎有生气,在于他自身的性格已凝注于其中,“我是北平人,特别欣赏他的校旱,读他的文字如见其人,一个规规矩矩的和和气气的而又窝窝囊囊的北平旗人。”老舍的校旱颇受市民读者欢迎自不待言,在文人群落中也曾风行一时,几乎没有谁不叫好的——除了胡适。我惟独只听说过胡适对老舍的作品评价不高,认为老舍的幽默有勉强造作之嫌。这恐怕跟他对北京的市民生活的看法有关。我以为凡是对北京这座城市有感情的,凡是对老北京的民俗没有抵触情绪与距离感的,都会爱上老舍的校旱。因为老舍的作品本身,就借助人物之口以及人物命运,隐隐约约包含着对这座城市的一种说不清的又确实是由衷的热爱。我曾经聆听北京电视台为纪念老舍而配乐朗诵他的散文《想北平》(估计是老舍于抗战后应美国国务院之邀赴美游历时所写),可真是一咏三叹,情真意切。当画面上依次出现老式的胡同、人力车、城门楼子以及四合院驯养的鸽群,我仿佛感知到一位老人的灵魂在北京城的上空呢喃着:想北平、想北平,我实在是想北平啊……这是一般的文人骚客、凡夫俗子所无法想象、无法比拟的一份博大的爱情。
老舍本姓舒。他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通俗的笔名。他实在是太想念北平了,于1950年又从美国返回北京(当时已是新中国的首都)。“文革”期间投湖自尽——和屈原的死亡方式比较接近。据说他跳的是积水潭(又有人说是德胜门外的太平湖——看来太平湖并不太平),我每路过积水潭,总要想起老舍。又据说老舍尸体火化后,其家属胡滌青收到的骨灰盒中没有骨灰,只有一副眼镜和一支钢笔。这都是一些辛酸的传说。总而言之老舍走了,却把他的笔名贡献给了他所热爱的这座城市。老舍这个名字永远是属于北京的。
我在一篇写茶道的文章中由周作人的苦茶庵提到老舍的茶馆。这实际上比较了北京城里两种文人的人生。周作人的苦茶庵,怕只在知识阶层有所流传,而说起老舍的茶馆,国人几乎无不知晓。那已是一座超现实的茶馆(由商业领域而进入审美范畴),云集清末民初时期的三教九流:提笼遛鸟、游手好闲的遗老遗少,说书卖艺的江湖浪人,小曲好唱口难开的天涯歌女乃至歇脚打尖的人力车夫……都能在其中寻找到自己的席位。茶馆本身已成为旧时代的一部百科全书。纸上的茶馆,因网罗了栩栩如生的旧中国众生相而风吹不倒。士大夫阶层顾影自怜的苦茶庵是个人主义的,而老舍笔下平民化的北京茶馆则弃雅就俗、返朴归真——大俗造就了大雅,正如小人物反倒奠定了大师。老舍使北平的茶馆出名了,老舍也成了老舍。北京人为拥有老舍而骄傲——就像巴黎的回顾展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他们都分别给自己所置身的城市奉献了一部平民主义的史诗。
老舍生前肯定没开过茶馆,没当过掌柜。即使作为顺客,也一定谦逊朴实、平易近人。但在他死后,正阳门一带,确实有一座摹仿老字号的老舍茶馆平地而起,吸引外地游客慕名而来。据说里面也参照旧式格局安排有位二胡的、唱京戏或说书的,但店面装修得过于豪华,连招牌都烫金的——我上下班骑车,总过其门而不入。我是怕自己失望。烫火的“老舍”肯定不是正宗。高消费的茶馆只会触伤平民敏感的自尊。况且我们的大师从来就不曾祈望如此的虚荣。那里面肯定没5分钱一碗的大碗茶卖了。那里面更找不到骆驼祥子的影子了。老舍寂寞的时候,会步行来这里喝茶吗?他会感到熟悉还是陌生?后来我学会安慰自己:忽略它浓厚的商业色彩吧,我把它当作闹市中设立的老舍的纪念馆,纪念一位仍然在北京城的记忆中活着的死者!
巴金在悼念文章中以“不朽”一词形容这位死者的《茶馆》:“今年上半年我又看了一次《茶馆》的演出,太好了!作者那样熟悉旧社会,那样熟悉旧北京人。这是真实的生活。短短两三个钟头里,我重温了五十年的旧梦。在戏快要闭幕的时候,那三个老头儿(王老板、常四爷和秦二爷)在一起最后一次话旧,含着眼泪打哈哈,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祭奠祭奠自己。我一直流着泪水,好些年没有看到这样的好戏了。这难道仅仅是在为旧社会唱挽歌吗?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