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弥留之际,有一日,皇帝精神尚好,忽然唤元勰上前,仿佛兄弟间全无嫌隙。他望着因伺疾而形容憔悴的元勰,吩咐他备笔墨,然后,轻缓而有力地说:“我死之后,三夫人以下皆遣散还家。”
元勰慨然,低头伏案而书。皇帝紧接着道出:“赐皇后自尽。”
元勰惊悚。此地,只有兄弟两人,亦是君臣两人。他暗暗心惊,为何皇帝要让他预闻这份遗诏呢?一种悲凉无措的心绪,瞬间摄住了他。但,他还能如何?未有犹豫,他亦不敢有丝毫犹豫,随即就秉笔而书,低声应道:“是。”
写完这一行,他悄无声息地抬起头,元宏正阖目倚着,似睡非睡。他不敢惊动了皇帝,默默地等着。终于,皇帝睁开眼,似有泪意,却从容不迫地说下去:“以皇后礼,合葬。”
他淡淡地说出口。一发中,有千钧力,震得元勰在刹那间失去了应有的反应。合葬,意味着两个人的终结,但何尝不是曾经深情的宽宥与眷念?他离世,也不要她独活,而合葬二字却抵消了那字面上的残忍与自私。元勰悲悯地望着皇帝。病重的皇帝,颧骨微微泛出红潮,目光却是灼灼,似窥视着弟弟的反应。
元勰神情不变,再度叩首道:“是。”
周围霎时静了。两人都无言。皇帝微微有些失神,望着他,良久才道:“朕该感激你才是。这些日子,全赖你内伺医药,外总军务……”
元勰惴惴不安,疑心皇帝有暗示他大权独揽的意思,忙说:“臣侍疾无暇,安能治军?愿更请一王,总理军政,臣愿专心侍奉皇上于榻前。”皇帝摆首笑道:“侍疾、治军,全在于你。我病重至此,恐怕时日无多。能为我安六军、保社稷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这番话,是推心置腹,然而唇边泛出一丝苦笑,到底有一丝不甘与怨恨。元勰惶恐,踌躇片刻,才拣了句话说:“皇上万勿灰心……”皇帝却蓦然仰起身子,眼中泛出泪光,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并不畏惧一死,你也无须忌讳。只恨天下未成,太子幼弱,社稷所倚,只在你一人而已。”
元勰越发惶恐起来。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要让他辅政么?但他不能不去揣测,皇帝对于身后事的安排是否别有深意:若皇后不死,他自然不可能辅政;而皇后被赐死,恰恰是他传的遗诏,他又如何取信于元恪?他知道自己已是进退维谷,而他另有一层难以启齿的疑虑:皇帝的话,焉知不是试探?
元勰似惊似惧,战战兢兢而又极其诚挚地说:“臣久参机要,宠灵辉赫,海内莫及。陛下有日月之明,请恕臣忘退之过。若是臣继续总握机政,恐怕有震主之声,必有祸端。”
皇帝一晌默然,又道:“孔明、霍光以异姓受顾托,你是至亲,为何有这样的顾虑?”元勰道:“昔日,周公大圣,成王至明,仍然不免猜疑之事,何况微臣?”皇帝忽然冷笑道:“彦和,你是怨我不该猜疑你?”元勰急促而无奈地叫道:“不,皇上!”
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们仍是亲厚无间,皇帝命他作露布,他推辞道:“露布者,布于四海,露之耳目,必须宣扬威略以示天下。臣小才,不堪大用。”但皇帝执意让他写。他只好提笔,文辞书法,竟与皇帝如出一辙。旁人见了,都道是御笔。他心中稍有不安,皇帝却欣然大笑:“非兄则弟,谁能辨之?”
此情拳拳。如今,却已支离破碎。
元勰满心苦涩,他知道最大的危险只在于人心翻覆。他终于接下去说:“陛下百年之后,臣请辞去一切事务。若陛下爱臣,臣斗胆请皇上成全。”
良久,皇帝沉郁地吁了口气:“彦和,我是真心将太子与社稷一同托付与你。但你的顾虑,未尝没有道理。”元勰低头,不敢迎视。皇帝虽然久病,此时却能勉强搦管,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写下:“汝叔父勰,清规懋赏,与白云俱洁;厌荣舍绂,以松竹为心。吾少与绸缪,未忍睽离。百年之后,其听勰辞蝉舍冕,遂其冲挹之性。”
这是写给元恪看的。皇帝掷笔叹息:“彦和,你我兄弟,终究不能免俗。”他固然疏远他、戒备他,却始终是珍视他、保护他的。
“彦和,我也想活得像你一样……”皇帝如是说道。元勰怔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得并不轻松。
但皇帝并不多看他一眼。仿佛对人世已不再有期许,他旋即闭目,以一种决绝的神情摒弃了人世的一切念想。
遗诏上,辅政的是北海王元详、尚书令王肃、广阳王元嘉、吏部尚书宋弁、咸阳王元禧和任城王元澄。
并没有彭城王元勰。
元宏于四月丙午崩于谷塘原行宫。而当时,南齐兵尚未去远,元勰秘不发丧,仍然奉膳、进药,处置外奏,神色无异。数日后,到了宛城,才加棺敛,暗中派中书舍人张儒前往洛阳,召皇太子前来。
皇太子抵达鲁阳城时,元勰即刻请求进见。而东宫官属却疑心元勰有贰心。因皇帝驾崩时,唯有他在身侧,六军听凭他号令,而他又一连数日秘不发丧,难免使人生疑。连他的二哥咸阳王元禧,都不放心,持了观望之心,驻军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