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旁边的窝棚里邋遢凌乱,锅灶紧挨着床铺,床上被子没有叠,缎被面叫烟气熏得早已认不出原来的颜色,枕头乱扔在床头,锅灶旁边用几根木棍支撑着一块小案板,案板上放着几只没有刷洗的碗碟,盘子里盛着吃剩的面条,地上乱摆着几个小凳子,人移脚动步,要从小凳子上跳过。一辆儿童三轮车被遗弃在墙角,上面摞着一几只破箱。因为房子紧挨厕所,室内空气十分龌龊,茅坑中的蛆虫经常顺着墙根爬进屋子,在床前灶角来回蠕动。室内光线阴暗,只有下午太阳平西时,几缕夕阳光线照在墙壁上,室内才显得明亮一些,但这时就更显得破败不堪。生人一进房子,会认为这是一个叫化子的临时栖身之所,谁敢相信这是当初史副专员的住室!
史国锐在床边转来转去,正忙着收拾行李。恰巧这是一天中室内最明亮的时刻,从窗洞射进来的阳光不时照在他的脸上。他脸既黑又瘦,两颊深深凹陷进去,鼻梁显得更高,胡茬半寸长,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脖根,才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他的动作上可以看得出来,他脑子非常紊乱,也好像没有记忆力了,常常抓起一样东西,又突然扔下,到处翻找另外的东西,床上扔着他的衣服裤子。乱找一阵之后,又呆若木鸡,站立不动,似乎又在回忆,又在思考,接着又忙乱一阵儿。
张灵芝两腿交叉坐在床角,双手重叠翻放在大腿上,沮丧着脸,低垂着头,目光对着地面,哭过似的,头发乱糟糟的,翠绿色的蝶形发卡斜垂在耳旁,要掉下来。这时,正好一条粪蛆在地上爬着,长长的尾巴沾满尘土。要在平时,她会恶心得呕吐,可是现在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看上去非常痛苦,不知在想什么问题。史国锐不问她,她也不理史国锐,任凭他瞎忙。
这天是星期天,灵芝没去上班,除了吃饭,她一直就这样坐着。涛涛也没心思去外边玩耍,呆呆地坐在墙角的一个小凳子上,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爸爸的一举一动和妈妈难看的脸,心里有许多问题解不开。
对这个家庭来说,这是特殊的一天。明天上午,史国锐就要离开这里,到酒泉国营农场去接受劳动教养。
对史国锐的最后处分决定,两个星期前公布了——正式定为右派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出路有两条,一条是遣送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再无出头之日;第二条是发配酒泉地区国营农场监督劳动,在改造中如果表现好,改造彻底,可回原单位继续工作。何去何从,由本人选择。
要不是史国锐和竹梅离婚,第一条路他还可以考虑。他相信竹梅是一个善良女人,他俩又是结发夫妻,竹梅绝不会因他落架而嫌弃他,相反,会加倍地体贴他,照顾他,即使他在外边挨批受整,回到家里,他会有现成饭吃,有舒适的热炕睡,有温存体贴的话语安慰他。纵然他再没有当干部的机会了,但他的身体不会吃什么大亏,竹梅会无微不至地关照他。人,何必非要当干部呢?中国有四亿多农民,当一个农民有什么不好?人一生就如走路一样,走到哪儿说那儿的话,无非就是高高低低宽宽窄窄坷坷平平。只要正正经经做人,路再险,总是能走过去的。可是这一条路他自己截断了,他现在再有什么脸回自己家乡去?当初,他跟竹梅离婚的时候,村上人谁不说他?“增发”,巷里的老人在路上挡祝蝴,叫着他的小名说,“这条路你万万走不得,竹梅给你生下那么心疼的娃娃,她哪一点对不住你?庄里谁不说她贤惠?她人品模样哪一样走不到人前头?你把这事干了,你就把天欺了。”这样的话,有多少人对他劝,他却连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人的良心叫狗吃了。”有人在背后指着他的脊背说。
其实,他硬着头皮回去,村里人会说他,骂他,斗他,监督他劳动改造,除此而外也不会把他再怎么样。竹梅绝不会对他落井下石,说不定在必要的时候还会帮助他。但史国锐是一个倔强的人,这路他是不会走的——弗洛伊德有句名言:“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既然如此,剩下的就只有第二条路了。
史国锐愿意走第二条路。酒泉和陆云相距两千多里,那里地方偏僻,气候恶劣,生活艰苦,但是前途光明——只要改造彻底,能回原单位继续工作!
说实话,他对自己被定为右派分子至今想不通,也许永远想不通。他是糊里糊涂被人击了一闷棍。可是,既然现在已经定了,不承认也没有办法,凡事须退一步想,那就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吧。他相信党是英明伟大,能坚持真理的,只要他老老实实改造自己,彻底洗刷掉自己头脑中的灰尘,党一定会理解他。
他向组织提出申请,他愿意到酒泉去接受改造。组织马上同意了他的请求。
先一天晚上,天黑定以后,史国锐一家三口人呆在窝棚里,相互没有一句话可说,突然有人叩门。自从他们搬进这间窝棚,从来没有人登过他的门槛,这是第一次。“笃笃——笃笃”敲了四下。张灵芝以为有什么福音,急忙下床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高头大汉,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史国锐认出是他的同僚高泉生。史国锐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