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锐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火车。
兰州是陇海、兰新、包兰、兰青四条铁路干线的交汇点,建设规模毕竟不同于一般火车站,上下车的旅客特别多。每一列车到站,站台上都挤满了迎来送往的亲友。一到夜间,整个车站灯火辉煌,溢光流彩,比白天更显得热闹繁华。
国锐在兰州车站下车当然不是第一次了。解放后他多次来这里开会学习,每次来都是同事相陪,心情舒畅,意气奋发,笑语喧哗。而这次他的心情特别糟糕,他刚一走出车厢,眼前的景象突然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他从没到这里来过似的,他不由地问自己:“我到了什么地方?”站台上久别重逢的亲人在握手拥抱,分别在即的恋人低头挽臂,情意缠绵,这场景更使他心碎,他难受得把头转向一边。
“走!”,遣送他的人向他严厉地发出命令。他身不由己地提起自己的行李,随着缓缓流动的人群,怏怏走下地道又钻出地道,来到车站广场。广场上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他却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他现在再没有指挥别人的权利了,唯一的权利就是服从。
他和遣送他的人同站在宽阔的马路边,面对繁华的街市夜景,内心都有一种压抑感,只是性质和内容各不相同。
遣送他的这个同单位的职工才真的是第一次来到兰州,可谓人地两生。他过去从乡村第一次到陆云时,感觉陆云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现在又从陆云第一次来到兰州,才觉得陆云简直和兰州不能相比,他一下子惊呆了,面对这么多的人,这么宽的街道,这么高的楼房,他辨不清方向,不知路该怎么走。他拿出介绍信,问了路边的两个人,都冷漠地说:“不知道。”这一下使他的威严大受挫折,他不敢像在火车上那么自尊自信了。他想起自己在陆运的时候是多么威风,只要他的任何一个上司放话打谁,他就毫不犹豫地伸出拳头,操起棍棒,打不死也要让你脱层皮。他既是奴隶又是凶手,除了打人的本事以外再任何本事都没有。他一路把国锐看得很紧,连上厕所也要跟,生怕溜掉,回去他向领导无法交差。在没有人的地方,他还要踢国锐两脚,以解他的心头只恨。其实,他和国锐没有任何一点个人冤仇,只因为国锐是右派分子,他才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他觉得只有这么做,他才能对得起党和人民,才算他忠于职守,也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现在面对眼花缭乱的兰州市,他才觉得以前见的世面太小了,问路碰壁之后,心里才有些自卑,甚至连话也不会说了。他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请教身边的这个阶级敌人,又放不下自己的架子。他脑子活动了半天,总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怎么走?”他突然一声怒吼。
街上噪音很大,国锐以为是问别人,没有理他。
“怎么走?你聋了!”
“你问谁?”
“问你!”
国锐心里说:“你还有请教我的时候?你不是高傲得很么!”他故意佯装没听清楚,反问道:“你问什么?”
“路怎么走?”
“去哪儿?”
“公安厅劳改局。”
国锐略一思考,说:“乘一路车。”
好不容易等来一路无轨电车,那汉子连忙招手,车没有停。
于是又等。
又过来一辆一路车,他又急忙招手,车还是没有停,昂然开走了。他气得大骂:“连汽车司机也欺负外地人,明明看见招手,就是不停。”
国锐说:“你不在停车点等,谁给你停?”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于是,国锐提着行李,那汉子提着枪跟着,向前走了一百多米,来到停车点,又等了十几分钟,他们才上了车。
车行至东方红广场东站,他们下了车,到公安厅还有一段路需要步行。这个土警察又不知所措,不过,他显得更加聪明,大喝一声:“带路!把行李给我。”他心里说:“你的行李在我手里,你跑吧。”
他俩一前一后穿过东方红广场,到达公安厅劳改局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土警察把国锐交给劳改局负责人,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大光荣的政治任务。他抬起头来,向面前这位身穿警服,头戴大壳帽,佩有肩章的显要人物恭敬地行了个军礼,等待表扬,而等到的却是冷冷的一句:“你到前边休息去吧。”前边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也不好再问,糊里糊涂地走了。
史国锐被公安干警押送到劳改局后边的一个大门前,门锁着,门口有岗哨。干警打开锁,将国锐推进门去,门又锁上了。
按理说,劳动教养与劳改犯不同。劳动教养是对犯严重错误的干部职工用劳动改造的形式进行思想教育,他们没有通过司法机关判刑,应该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可实际却比对待劳改犯更加严酷。现在仅仅是开始,以后可想而知。
这个临时监狱原来是一个大仓库,中间只有两扇对开的大铁门,两边接近房顶的墙壁上有几个小天窗,现在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