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风把夏天的酷热连同秋天的凉爽一起刮走了,严寒又一次控制了河西走廊。长城国营农场接受劳教的右派分子再次面临寒冷的威胁,而且有比寒冷更严酷的摧残,那就是饥饿。
一般说来,短期的饥饿并不可怕,因为除了粮食、蔬菜之外,人还可以从野生动、植物中得到补充。可怕的是长期挨饿,连野生动、植物的潜力全部挖尽之后,并且断绝了一切其他援助,在这种情况下,饥饿才是最可怕的。长城国营农场本来就缺乏野生动、植物,只能依靠家庭援助,而现在,家庭援助也供给不上了,饥饿成了绝望的痛苦。让人白白地饿着等死,请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人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时,还可以用止疼药剂进行缓解,而饥饿的痛苦,除了食物,还能再用什么缓解呢?就这样一时一日,一月半载,把人体内的能量一点点消耗殆尽,直到停止呼吸。这种滋味,大概只有忍受的人才有切身体会,别人是难以想象的。
这些右派分子已经这样苟延残喘了半年,他们每天只靠三两面充饥,也就是说,他们每天只能喝到两碗照得见人影的清汤,当地人叫滚水。蔬菜起初还有一点,九月份以后就没有了。靠邮寄的外援也基本断绝了,他们的亲属也自顾不暇。
现在几乎全躺倒了。正如看守人员说:“现在放开让他们跑,也跑不出去了。”的确如此,周围几百里全是戈壁,他们饿得走路都没力气了,能往哪儿跑呢?
有的人连续几天不解一次大便,到解的时候,肛门憋得难受,想解,却又半天解不下来,蹲着活受罪,要是解出一点点来,羊屎蛋一样的粪便上带着血,因为他们长期不见油水。
有的人知道自己不行了,开始写遗嘱。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后能把遗骨送回原籍。他们活着不能和亲人在一起,死后能偎依在亲人身边。可悲的是,仅连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而且许多人直到临死还在请求组织宽耍蝴们的“罪过”!
他们死后连一副薄板棺材都没有,用他们的被褥一卷,挖个四五尺深的坑埋在沙丘之下。而他们——甚至连同他们的直系亲属——背着右派分子的黑锅直到一九七九年平反。
进入九、十月份,体质弱的开始死亡,三天两头死去一个,进而一两天死一个,有时一天死两三个。死后同室的人按对待亡灵的规矩给死者换上干净点的衣服,用被褥裹好,偷偷哀悼一番,然后七八个人抬到宿舍后边的沙丘下挖坑埋葬。场部在给死者家属的通知书上一律填写因玻豪亡,从不说饿死。家属接到通知,有的因付不起路费不来,有的因怕受株连不敢来,只在家祭奠一番;有的不顾一切地来了,一看这种惨景,哭得死去活来,想迁尸,但路途遥远无能为力,只得重新就地掩埋。
十一月份以后,死亡人数迅速增加,掩埋也来不及了,暂时活着的人也没有力气抬。墓地由远到近,墓坑由深到浅。有的人白天看来还不太要紧,晚上睡觉时还在说心里话,可是第二天早晨,睡在旁边的人发现他已经死了,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死的。有的临死前不停地哭喊、呻吟,那口气断不了,惹得旁边的人难受得哭。
右派分子中有一个名叫汪清泉,是湖北郧县人,四十一岁,劳教前在甘肃省商业厅工作。他爱人是兰州市某小学教师。他被打成右派后怕妻子受牵累,劝妻子和他离婚,妻子坚决不同意。他在长城国营农场劳教时又几次写信劝妻子离婚,向妻子郑重讲明将来的利害关系。妻子给他回信说:“清泉,你太看不起我了!要是我被打成右派,你能这样做吗?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再不准你胡思乱想,好好保重身体。我要尽一切力量搭救你,因为你是受冤屈的。你出来以后,就是回家务农,我也跟你一块回去。”
开始挨饿以来,妻子每过一两个月就去看丈夫一次。她从兰州乘火车到酒泉车站下车,再步行八十多里才能到达农场。妻子每次来都带些各样食品,基本够他添补吃一个多月。而且每次回去时要告诉她下次要来的大体时间。到了下次约好要来的那个时间,丈夫就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妻子的到来。
由于路途遥远,妻子到农场以后不能当天返回酒泉市,要在农场住一夜。利用这点时间,妻子缝补一下丈夫的破衣,替他捉内衣的虱子,不嫌他身上脏,晚上和他挤在一个被窝,给他说宽心话,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妻子对他越体贴,他心里越难受,他把脸埋在妻子怀里,含泪小声说:“丫子(妻子比他校耗岁,他常这样称呼她。她的学名叫刘丽群),要是世上真的有鬼,人能轮回转世该有多好……”
妻子理解他的话意,立即打断:“你胡说什么?哪里有鬼!”
“当然没有。我是说,如果有的话……”
“不许你再胡说。”妻子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接着给他讲家里的情况,以此转移他的思绪。妻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丈夫看。照片上有三个人——妻子和两个孩子。
“你看,孩子快和我一般高了。”妻子勉强露出笑容,“敏哲已经上初二,敏娜上小学五年级了。我上次回去后把你的情况告诉了孩子,孩子难受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