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早饭时候,竹梅背着烂铺盖卷,胳肢窝夹一把磨去了一半的铁锨,站在史家庄村南的山梁上,她俯视全村——房屋、巷道、社址、医疗站、浴室、花园、食堂、自家低矮破烂的住房以至牲畜、行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一览无余。从脚前的山坡上下去,再走几步路就到自己家门口了。然而,她却不敢往前走了。
昨晚逃跑时,她心急如焚,狠不得一脚跨进家门,现在到了家门口,她却吓得不敢进村。
到哪里去呢?回史家庄吧,干部一定知道她是偷跑回来的,不但不给饭吃,反要整治;到娘家去吧,没有自己的口粮,要给母亲增添麻烦。可是除了这两个地方,自己还能再到哪里去呢?她思前想后,没了主意。
她背靠山崖,面对刚刚升起的太阳,感到活人真是难啊!
眼前一条深沟,她想,横下一条心,从这里跳下去,刹那间,就什么罪也不受了,人活多少算够?她闪了几闪,又回了头,一想起小刚,她心就软了,又寻思别的出路。
但她找不到别的出路,肚子又饿得非常难挨。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她没见一口汤水。
凌晨她从十家磨动身时,磨坊主人过意不去,硬给她舀了半碗酸菜,让她带着,在路上润口。她拿出来一看,已经结成冰了。她放在太阳下晒着,等消了撒些炒面,拌着吃。
这时,她心里还在筹思……
最后,她决定先回娘家,见了母亲和孩子再说。
注意一拿定,酸菜她也不吃了,拿到娘家去和母亲孩子一块儿吃。
竹梅到了玉石镇,一踏进娘家门坎,见了母亲和小刚,满肚子心酸无从说起,只有抱头痛哭。直哭得气闭声塞,天愁地惨。
竹梅的母亲田桂英不知道女儿究竟怎么了,只见她满面灰尘,一身烂衣,真像个逃难的,自己甚感悲伤。可她从来就是一个有骨气有注意的人,她没有跟着女儿落泪,只是劝慰,叫她不要哭了,有话慢慢说。她解下竹梅身上的行李,理了理女儿散乱的头发,像哄小孩似的说:“我这可怜的女子,你叫妈为你劳了一辈子心——别哭了,有啥话跟妈说。你这样一哭,我的心也就烂了。”
劝了半天,竹梅才说出一句话:“妈,我没路走了。小刚叫我咋个拉扯呀!妈?”
这时,食堂开饭的铃响了。田桂英拿一个小搪瓷盆去食堂领饭。领回来又提个小瓦罐去史家庄领小刚的饭。竹梅和小刚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唏嘘无语。
好大功夫,田桂英提着半罐菜糊糊回来了。她先给竹梅舀了一碗,又给小刚舀了半碗,说“你先少喝一点,让你妈多喝点,她走了几十里路,累坏了。”又给自己舀了半碗。
竹梅把酸菜和炒面取出来,给她妈和小刚的碗里抓了一把炒面,剩下的一点倒在自己碗里。酸菜调了盐,他仨就着吃。
吃饭时,田桂英说:“竹梅,我看这地方你没法再呆了,你要另想别的生路。你的心思妈知道。妈守寡时比你还年轻,那时,咱家还有一盘水磨,世道比现在活泛。现在把人困得死死的。你脑子要灵活一点,不敢再固执了。”
听着母亲的劝导,一幕幕惨痛的往事透过岁月的尘埃出现在竹梅的眼前——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腊月,雪下了半尺多厚,玉石镇正好逢集。清早,竹梅家铺门大开,迎接顾客。窄窄的街道上,人流拥挤,都忙着置办年货。忽然有人大声喊道:“快跑快跑,土匪进街了!”街上顿时油锅翻了一般,人挤马踏,哭叫连天。卖面的面担扔了,灌醋的醋罐打了,水果、羊肉包子踩在脚下,扔得满街都是,人人只顾逃命。那些年,西北回民经常造反,土匪横行。竹梅父亲一旦听说土匪进街就吓瘫了。曾有一次土匪来时,家里人叫他快跑,他舍不得自己的铺子,说:“没事。别急。”结果叫土匪抓住,吊在梁上,用皮鞭抽得皮开肉绽,又用烙铁烙,差点送了性命,从此得了“恐匪症”。这次一听说土匪来了,他先吓得走不动了。田桂英急忙备了一条骡子,派了两个伙计,把丈夫扶上骡子,逃到北山里去。她领着儿女,拄着拐杖,夹着包袱,上南山躲避。在山里住了十多天,大年除夕,听说土匪走了,才回玉石镇。下山过了南河,碰见街上一个人,说:“永兴堂的铺子叫土匪放火烧了。”一句话说的田桂英两腿发软,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天快黑时,豫才和竹梅扶着母亲回到家中,一看,烧得好惨呀!偌大三间铺面,一座楼阁,上面加满各样货物,还有后面一院房屋,全烧成了瓦砾场,万贯家业化为灰烬。没有烧完的檩条还冒着一丝丝的蓝烟,喘着最后一口气,银元铜钱都烧流了。面对这种惨景,田桂英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把丈夫从北山接了回来,劝他不要伤心,只要人在,一切都会有的。她把一部分地皮卖了一千多两银子,重新盖了几间房,修了一盘水磨。
来年开春,田桂英的丈夫梁鸿恩说:“陕西老家还有一些银子,取来咱再做生意。”
梁鸿恩骑着骡子,带着盘缠上路了。走了近一月光景,一天,田桂英对儿女说:“你爸今天就到陕西老家了。